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愚：前輩午安，一連兩週，我們都是喝酒，看來你是早有預謀的，一次是全洋配，一次是中西配，今次你吩咐我不必買小吃，難道要給晩輩嚐嚐土炮滋味嗎？

智：唔，你是越來越聰明了，我正要讓你試試家鄉米酒，不過考慮到你們年青人的 口味，40%的燒酒有點似喝電油，我給你喝的是自浸的梅酒，除了梅，還加了糖和鹽，可説是中式的雞尾酒，因為帶甜味和果味，令人忽略它的酒精濃度，千萬不 要大口喝，要慢慢品嘗，否則很快會醉；我預備了一些由雲浮買回來的花生和瓜子，是道地佐酒小吃，聽説全廣東，雲浮的花生是最好的，做出來的南乳花生特別美 味。

愚：喝家鄉米酒吃道地小食，你上次説喝酒時有不同的心情，其中有便有思親之情和家國之情，那是你請晩輩喝土酒的原因嗎？看來前輩要開始談親情和家國之情了，對嗎？

智： 哈哈，哈哈哈！好，很好！你的聯想力確實是「升呢」了。雖然你想對了，但因為並非身處相關的環境中，很難有共鳴，唯有借詩人的作品來感受這種心理狀態，屈 原為讒言所傷，不再受楚懷王信任，自我留放在漢北，寫下來的作品，便將思親之情，鄉土之情及家國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，騷人一詞便由此而來，而且代表詩詞作 為傾訴人情的最佳文體。

愚：本來我的語文水平便很一般，興趣更談不上，但這幾次聽前輩吟起詩來，又不覺沉悶，有點奇怪。

智：文學作品要能引起共鳴才是好作品，要有共鳴便不能脱離生活經驗，但這幾十年來，本地好幾代 人，中產或以上，大都是生於安逸，長於菲傭之手，物質豐盛，不知疾苦，即使是有家人移民海外或往外國升學，也有互聯網可以保持聯系，每逢長假還可飛機往 返，累積飛行里數，天涯若仳鄰，跟七十年代前機場送别時那種近似「風蕭蕭兮易水寒，壯士一去兮不復還」的心情，又怎能同日而語。至於低層社會，往日朝不保歹，賣兒賣女的情況亦不復再見，跟這種生活環境長大的人說親情，鄉土之情及家國之情便有點難，有如向養尊處優的晉惠帝報告：「天下荒乱，百姓饿死，」而晉惠帝竟反問：「何不食肉糜？」

愚：不明白，為什麼移民或留學會説到生離死别那樣，前輩誇張了一點吧。

智：當年移民，是沒有什麼家當隨身的，一般人的學歷及外語水平亦不高，到了外國，能投靠到親友 已是非常幸福，幹的都是最低下的工作，例如洗衣或飲食那些厭惡性行業，沒奢望會很快掙到錢買機票回鄉探親，留學的很多是七拼八湊下，只籌得一個 semester 的學費，屆時便要賭運氣，看看能不能在飯堂餐館找到兼職賺其餘的學費，更談不上回港渡假，那種心情，這幾代的年青人那裡會感受到。

愚：那要看上一輩的人怎樣告訴我們了，只顧板著臉跟我們説教，便很難聽得進耳，但像前輩那樣在吃喝談笑之間，不經不覺竟説出那麼多的大道理，那便能上心。

智：哈哈，要記著巧言令色鮮矣仁，對老人家不必那麼嘴甜舌滑了，對女朋友則還嫌少。說到吸收前人經驗，人比其他動物精靈，隨了聰明理性，更懂計算外，其實還有一樣更重要的特質，你知道是什麼嗎？

愚：前輩是給足提示了，那不就是情嗎？對不對？

智：完全正確，金庸先生的神雕俠侶中，將楊過和小龍女的男女之情寫得盪氣迴脹，便是用「問世間，情是何物？直教生死相許」破題，金庸先生引用的詞章來自元好問的《摸魚兒》：

這闋詞背後有個關於一對野雁的故事，情節感人，作者在小序有敘述:

動 物有情，便被看成具有靈性，漁樵之夫亦為之動容而向作者及同行人士申述，作者及同儕有感禽獸亦能為伴侶殉情而禮葬兩雁於雁丘，並為此事賦詩填詞。為情而生 死相許，好像非常不理性，但人若無情，如發動戰爭的頭領，為滿足一己的權力慾望，殺人盈千上萬而無動於衷，那才恐怖。很多人將情慾混為一談，包括古代聖 賢，《禮記•禮運》中記載：「喜、怒、哀、懼、愛、惡、欲七者弗學而能。」後 人合稱為七情，慾是原始衝動，眾生皆有，較高等生物，則七者兼具，但動物的情感，還是屬於較低層次的，愛情暫時只見有雌雄兩性相濡以沫的伴侶之情，父母哺 育子女的親情，寵物對主人的忠愛之情，反哺則仍未曾發現，至於更高層次的情感，還是人類所獨有；唯有人類能將愛升華淨化成更高級的心靈活動，由近而遠，涵 蓋萬物，從手足之情，反哺之情，國家民族之情而擴及到對天地眾生萬物的憐惜之情，那便是孟子所謂的惻隱之心，或今日心理學家所說的同情心和同理心。至於儒 家的「仁智信直勇剛」，西方的「信望愛」，其中之內涵，更超越七情，所以人性之中，情重於理是顯而易見的。

愚： 前輩，我一直以為理性是人類成為萬物之靈的最主要因素，你這番解説，我還要消化一下，但最低限度，比以往書本中只談什麼君臣父子兄弟夫婦的人倫關係次序而 沒有令人信服的解說來得清晰一點，依晚輩理解，前輩是説生物不斷進化，開始有理性，然後是越高等，情的表現便越明顯，而且由親及疏，對嗎？

智： 雖不中亦不遠矣！人類則具備前述的各種情感，夫婦及親子之情，還可説是出自動物傳宗接代的本能，但其餘的情感，都是超越本能和理性的，其實道德的最終基礎 便是情感，由是產生人倫。由於有同情心和同理心，沒有親身經歷的人也能夠感受到其他個體的情感狀態，所以一個優秀的 story teller ，能夠令聽眾恍如親歷其境，感同身受，詩詞是最精煉的語言，是説訴說情感的最佳文體，《毛詩序》這樣説：

「詩者，志之所之也，在心爲志，發言爲詩，情動於中而形於言，言之不足，故嗟歎之，嗟歎之不足，故詠歌之，詠歌之不足，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。」

但精煉文字長於背誦，卻短於敘事，所以讀詩詞不能不讀詩詞背後的故事，否則便是一堆死文字，金庸先生的神雕俠侶和元好問的《摸魚兒》是絕配，讀者看過都能唸出這三句詩文，讀原詞則不能不讀野雁以身殉情的故事。

愚：那我明白了，好的「講古佬」，要先行營造一個令聽眾好像身處其中的環境中，才能領會作者的心情，那思親之情，思鄉之情和國家民族之情也沒有例外，對嗎？

智：唔，不錯，親情對家庭生活完滿或惡劣的兩類人來說是無法理解的，只有失去原來似是理所當然擁有的東西才知珍貴，例如因種種原因不得不長期在異地生活的人，每逢佳節，見他人一家歡聚慶祝，憂傷之情便驀然而至，例如唐朝詩人王維的《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》：

對那些曾經經歷創傷，失去原有正常家庭生活的人來說，則更是刻骨銘心，「人情同於懷土兮，豈窮達而異心」，屈原的説法其實半真半假，風光時受眾人 簇擁，思親，思家及思鄉之情未必很濃烈，但失意之時，思念親人和家庭的愁緒會如缺川， 一瀉如注。蘇軾因為新舊黨爭，以內閣大學士身份，被輾轉眨至杭州，惠州以至海南瓊州，等同現時一級中央部長被放逐到窮鄉辟壤當個小縣官，還鄉無期，如非皇 后及朝中友好力保，甚至性命不全，雖然生性豁達，每逢佳節亦難以釋懷，故在貶抑期間寫下不少千古傳誦的詩詞，丙辰中秋之夜，詩人和好友喝酒賞月，感懷身 世，寫下《水調歌頭》以抒發思念兄弟(蘇子由)之情：

愚：這詞我讀過，但因為對古代官銜不認識，沒有大感覺，前輩就現代的環境來做一個譬喻，才知道是那麼誇張，換作是我也受不了，怪不得詩人寫出這樣的詞了。

智：其實只要能放下偏執，設身處地想像他人處境，便能減少很多不必要的矛盾和衝突，可惜是有些人表面聰明絕頂，反而涯岸自高，心中早有成見，也不願深入瞭解他人意見便罔下定論，例如以為土酒風味不佳，土產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想法，便是現實生活常見的謬誤。

愚：前輩，我真不知道土酒也可以這樣喝的，味道就似喝雞尾酒，真的不錯！

智：第一次是pure west，在西方文化屬於主流的今天，讚好是錦上添花，第二次是 hybrid ，在中國崛起的同時，這個以西方為主，中方為輔的嘗試也能討好很多人，但純土炮aboriginal 的組合，卻未必有人認同；如果事前不說成份，不熟悉酒而純粹憑口味判斷，很多人都猜不到是土炮，一些可能會猜是日本酒。

愚：確實有這個感覺，一向覺得中式飲食有欠高貴，不是説價錢那種貴，前輩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？

智： 你是説形象不夠高貴，對嗎？形像是包裝，對土產事物不屑一顧的人，很多其實未曾有真正和深入的認識，只是一味跟風，例如日本料理及韓國食品，現在能接觸到 的，由食材選料，處理，烹調，展示，包裝等等，  已是經過精緻化了的版本，從前由於物質條件欠佳，生活艱苦，他們的道地食品，份量不多，醃製食物比重高，湯水單調，生吃食物很多時是因為燃料短缺 ，同樣的飲食方式亦見於中國較貧窮地區，而且更加多元化，風乾，鹽漬，煙熏，和更複雜的臘製，能將某些季節的剩餘食物保存起來，甚至更有風味，不舉炊的稱 為寒食，更加插了忠臣介之推的典故。不過，富起來後，經過悉心包裝，窮等人家的尋常食譜也可以精緻起來。中國飲食文化源遠流長且涵蓋地域廣闊，亦早有現成 的精緻飲食文化，只因多年動亂，很多已經在民間湮沒，也欠高質素的人才加入；在高級西餐廳或日式餐館，上菜時的擺設有如藝術品，中菜欠的只是外觀包裝，只 要重新發現及發展，特別是在 presentation 上多花點心思，便可爭奪高檔市場，反過來帶動中低端市場。事實上，唐餐在西方早已是美食代名詞，價錢並不便宜，但西方人在西方能吃到的中華美食，都不過是 很普通的 recipe ，質素亦大多很一般，本地人很多是身在福中不知福。

愚：即使我讀書不多，也明白到吸引人才須要提高薪酬，但飲食業看來很難做到，有點像厭惡性行業。

智：我和你都是外行，沒有資格做評估，一個行業的收入是由市場供求决定的，只要有足夠的需求，自然會有競爭，那水準便會提高。從今次的土酒可見，光有實質價值，仍未足以討大眾歡心，形像原來很重要，世界上很多神，都是靠人吹捧出來的，只要大家都信，神的地位便建立了

愚：原來大多數人相信的東西未必都正確，那麼説群眾眼睛是雪亮的豈不是誤導？

智：唉，那便是人類在歷史中不斷重覆同一錯誤的原因，美麗動聽的謊言比實話實説更容易令人相信，人的能力不斷提升，但排除錯誤的能力似乎沒有長進。年青人，就讓我們模仿古人，再盡一杯，為大家仍能安坐一室之內暢談天下事慶祝一下吧，還記得李白的《將進酒》嗎？

愚：好的，前輩乾杯！